10月20日,印尼新任总统就职仪式在首都雅加达举行,前高级军官、资深政客普拉博沃就任总统。以“草根”、“政治素人”、“变革”等身份标签登上印尼政治权力顶峰的佐科,正式结束其10年总统任期。
回顾被媒体称为“印尼黄金10年”的执政历程,佐科带领印尼实现了平均每年超过5%的经济增长,GDP相比10年前累计增长了43%;他在印尼这个“万岛之国”大量招商引资,兴建了包括中国首例“高铁出海”项目雅万高铁在内的200多个大型基建项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计,印尼将在2027年超过俄罗斯、英国成为世界第六大经济体。与此同时,印尼在缅甸危机、乌克兰问题、巴勒斯坦议题、大国竞争等地缘政治话题中展现出越来越强的存在感。
当地时间2023年10月2日,印尼雅加达,印度尼西亚总统佐科(右四)在哈利姆站参加雅万高铁“Whoosh”的启用仪式。视觉中国 图
在佐科领导下,印尼朝着2045年成为发达国家的“黄金印尼”愿景稳步迈进,但印尼政坛素来遭人诟病的裙带经济、贪污腐败、“黑箱政治”、族群撕裂等问题并未得到根本性的解决,劳资矛盾、人力资源欠佳、正规就业不充分等问题仍制约着印尼的经济与社会发展。
印尼大学国际关系学副教授肖夫万·巴纳(Shofwan Al Banna)今年2月在校园内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分析说,佐科身上同时有着“强势”(powerful)和“柔弱”(weak)的标签,前者是他在碎片化的印尼政坛上组建政党联盟、构造强力政府的能力,后者则是他得以笼络民心、维持高支持度、树立个人政治品牌的性格特征。
“‘柔弱’的悖论也体现在政治影响力上。在2月大选期间,佐科未曾公开表态支持谁,但舆论普遍认为他在奋力为‘化敌为友’的政治盟友普拉博沃助选,而疏远了牢牢控制政党机器、对他并不友善的党友梅加瓦蒂。他的素人形象有助于他在2014年‘突围’,但也意味着他缺乏手段延续影响。”肖夫万告诉澎湃新闻,佐科一旦卸任总统,对印尼政坛影响力将逐渐归零,迁都等未完成的国际项目也会受到威胁。
“佐科与普拉博沃的结盟,从佐科到普拉博沃的权力过渡,意味着经历10年执政的印尼已来到十字路口。”肖夫万说道。
2月大选期间,雅加达苏加诺体育馆举行了盛大的普拉博沃与吉布兰竞选集会。佐科虽未公开支持普拉博沃,但政府默许了普拉博沃阵营悬挂佐科和普拉博沃合影的竞选广告,佐科长子吉布兰和普拉博沃的合影宣传图遍地开花。澎湃新闻记者 摄
“最受欢迎的总统”
“我们意识到我们无法取悦所有人。我并不完美。我是一个普通人。”佐科8月2日就执政以来的所有错误道歉时说, “我呼吁所有参与者一起诵经,寻求真主的帮助,为(印尼)实现成为发达国家的共同愿望铺平道路。愿真主应允我们的祈祷。”
诚如佐科所言,他无法取悦所有人。在2014、2019年两届总统大选中,他的唯一对手普拉博沃始终能拿到45%左右的选票支持。在2024年“三足鼎立”的大选中,获佐科暗地支持、由佐科儿子吉布兰搭档竞选的普拉博沃,得票率为58.59%,剩下的选票则被佐科政府的长期批评者阿尼斯和“反目”的前党友甘贾尔瓜分。
2月大选期间参与集会的团结党(PSI)支持者的身影。PSI长期支持佐科,曾在2019年大选尖锐批评普拉博沃,但在2024年为普拉博沃积极竞选。 澎湃新闻记者 摄
尽管如此,佐科却享有极高的支持率。据路透社10月4日报道,即使因其小儿子卡桑而起的政治舆论冲击了佐科的口碑,民调机构显示佐科现阶段支持率仍在75%左右。佐科第一、第二任期内的平均支持率分别为66%和71%,他目前仍是印尼现代史上卸任前最受欢迎的总统。
在2005年成功竞选梭罗市长而投入政坛以前,佐科的人生跟政治无甚关系。他1961年出生在中爪哇梭罗市一个贫苦的木匠家庭,和家人一起度过了遭各个房东驱赶的生活。在日惹获得林业工程的大学学位后,佐科于上世纪80年代创办了自己的木工企业。
直到2004年,佐科才加入民主斗争党。此后,他接连取得2005年与2010年梭罗市长选举、2012年雅加达省长选举和2014、2019两届总统选举的胜利。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2014年的总统大选,佐科延续了他在梭罗所打造的草根与素人形象,在门阀、军官主导的印尼政坛中脱颖而出,与身为前总统苏哈托的女婿、前高级军官的普拉博沃形成鲜明对比。当时,印尼国内外的媒体给佐科贴上了“新希望”的标签,以此与苏哈托建立的“新秩序”(Orde Baru)“旧政权”切割开来。
研究型新闻网站The Conversation的一篇文章在回顾佐科政治生涯时总结道,与许多试图践行民粹主义路线的政客不同,佐科的政治演讲中很少有愤怒谴责对手的内容,也不会对弱势少数群体展开尖酸刻薄的攻击。相反,佐科总是把自己定位成一个能独特地理解、并实现普通民众愿望的领导人。
印尼社会与政坛中素有“爪哇智慧”的说法,在哲学层面强调“人、自然、社会”“三和谐”的这一概念,落到政治活动中变成了佐科一次又一次的微笑、饭局和拉拢。他总是面带微笑地回应选民的诉求、政敌的攻击和抗议者的质疑。
2016年,首都雅加达爆发数以十万计人群聚集的“212事件”,宗教极右派势力炒作时任雅加达省长、华裔基督徒钟万学的“亵渎宗教”问题,身为钟万学老搭档的佐科当时走入人群安抚信众、参与穆斯林的集体祷告。然而,佐科此后便默许总检察长办公室对钟万学提出亵渎指控,再在2017年4月推动警方传唤“212”事件背后的激进传教士里齐克·谢哈卜 (Rizieq Shihab)。钟万学此后罪成入狱,里奇克则出逃国外,其领导的激进组织也遭查禁。
为在穆斯林占比超过九成的印尼社会笼络民心,佐科在2019年总统选举中选择了资深宗教领袖阿敏作为搭档。
2019年大选结束后,佐科和普拉博沃会面、吃饭、闲谈的传闻越来越多见诸报端,与佐科缠斗5年的普拉博沃破天荒地加入了佐科政府。在普拉博沃领导的大印尼运动党加持下,佐科组建了获得国会空前大多数支持的稳定政府,许多旨在推动经济建设的创造性法案以及涉及民俗和权利等敏感议题的争议性法案也由此推出。
当地时间2024年4月24日,印尼雅加达,印度尼西亚总统候选人、现任国防部长普拉博沃·苏比安托当选该国新一任总统,会议室墙上挂着前总统佐科·维多多的肖像。视觉中国 图
“印尼没有像其它国家那样的反对派;我们的民主的意思是在集体中相互协作(gotong-royong)。”佐科2019年回应批评声音时说。追踪东南亚新闻的记者约瑟夫·拉赫曼(Joseph Rachman)在《外交官》撰文评论说,佐科的执政风格虽然一直在顺应政治的风向,但不完全是一种纯粹的机会主义表现,而更多是通过让步妥协和强制性的国家权力,“来驯服印尼过往的黑暗政治”。
据《南华早报》报道,佐科在今年8月的最后一次国情咨文中,自豪地回忆了自己任内的经济发展里程碑数据,特别是基础设施方面,印尼修建了2700公里的新收费公路、50个新港口和机场以及110万公顷的灌溉渠道。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印尼政治研究员萨纳·贾弗里(Sana Jaffrey)对《南华早报》分析说,佐科任内的基建成就,契合了普通印尼民众的广泛使用需求。
曾有分析人士指出,佐科任内主推的“资源下游化”(指通过禁止关键资源产品出口的方式推动外国在印尼本地投资建厂)、“自由积极的外交路线”、“投资多元化”等政策与前总统苏西洛的许多举措一脉相承,其基础也由前任奠定。但在社交平台时代,不断加固亲民形象的佐科善于宣传自己的成绩,始终给民众一种勤政的良好印象。他也有很多比前任们更“接地气”的爱好,比如摇滚乐、重金属和骑摩托车。近年接受《雅加达邮报》采访时,佐科仍对自己的通勤歌单如数家珍,分享音乐喜好的神情宛若一个大学生乐迷。
新希望褪色?
不过,在一些曾经的铁杆支持者看来,佐科所带来的“新希望”已在十年间渐渐褪色。2019年大选期间,一些大学生、民间组织、高校教师背景的受访者曾向澎湃表示,佐科在第一个任期几乎没有兑现其2014年大选期间提出的政治改革、打击腐败、回应“1965-1966年屠杀事件”等承诺。
“佐科说,他会走遍巴布亚、苏拉威西等偏远地区,并给地方大量拨款。诸如此类,他做了很多事情,可这些政策落到地方,环节众多让效果大打折扣。我对佐科巩固权力的方式没有意见,但他的政策并未脱离新自由主义的范畴。”今年2月,一名以“左派青年”自居、昵称Jo的印尼大学学生在校园里对澎湃新闻强调。
2月大选期间印尼各大政党支持者在路上聚集的状况。五颜六色的衣服象征着不同的政党,其中大多与佐科维持良好的关系。澎湃新闻记者 摄
澳大利亚洛伊国际政策研究所(Lowi Institute)刊文分析说,佐科本是印尼民主改革后最有权势的总统,但他所开展的制度性变革却相对来说少得多。1998年苏哈托在经济危机、“排华骚乱”和大规模抗议压力下突然辞职,继任的“短途总统”哈比比在1998至1999年的任上为推动选举制度落实做了许多变革,后续的瓦希德和梅加瓦蒂等人也在族群和解、建立全国普选制度等制度改革议题上做了许多努力。
直到2023年1月,佐科才在雅加达独立宫发表电视讲话时承认,印尼在1960年至2000年代初发生了12起严重的侵犯人权事故,其中包括导致几十万人死亡的1965-1966年大屠杀。法律部长马福德在佐科支持下,启动与“65事件流亡者”的和解、团圆进程。然而,马福德在2024年搭档甘贾尔参与总统大选,与佐科决裂。佐科关于政治改革、政治平反议题的有限尝试再度告吹。
The Conversation的文章认为,佐科的梭罗市长经历体现了他对社会治理的浓厚兴趣,比如改善交通服务、升级公共设施等。“对佐科来说,维持民众支持、满足民众要求才是民主的本质。他对限制政府权力的机构不感兴趣,尽管这对于正常运转的民主制度来说是重要的。”文章中写道。
近年来,关于佐科构建新的“政治王朝”的批评声音越来越多。佐科家族已有多人投身政治:在妹夫、大法官安瓦尔的帮助下,大儿子吉布兰“破例”以38岁年龄当选新一届印尼副总统;小儿子卡桑“空降”到了新兴政党团结党(PSI)担任党领袖,差一点有机会参与年底的地方选举;女婿鲍比当选经济重镇棉兰(Medan)市长;其亲信巴赫里尔当选了老牌建制派政党专业集团党的主席,脱离民主斗争党的佐科也开始越来越多参与专业集团党活动。
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资深访问研究员、印尼华人历史学家廖建裕对《联合早报》分析说,在佐科的政治生涯初期,他未必有如此多的想法或野心,但从政的过程会创造新的需求和议程,也会树立不少政敌,“佐科需要为自己的安全铺路”。印尼大学政治学者肖夫万对澎湃新闻表示,佐科虽然人气很高,但始终不掌握政党机器,与控制民主斗争党的前总统梅加瓦蒂、控制民主党的前总统苏西洛、控制大印尼运动党的新任总统普拉博沃处境不同。
随着反贪会开始介入调查卡桑私人飞机事件,社交平台上出现越来越多对佐科的负评。“对佐科的身份印象,回归了一种更基本或更朴实的看法……”公共政策咨询公司Global Counsel的印尼首席分析师德迪·迪纳托(Dedi Dinarto)对《南华早报》表示。
未竟事业
在众多的政治遗产中,佐科最为挂念的当为迁都计划。据《时代》周刊报道,佐科为了加速迁都进程和强调新首都努山塔拉的地位,特地在努山塔拉新总统府举行8月17日国庆活动,并在最近几个月前往当地办公。然而,8月17日的国庆活动在雅加达举行,规模更大,努山塔拉的活动人数从计划中的8000人缩水至1300人。在12000名公务员按计划于9月迁入新首都办公之前,他们的居住公寓大部分仍未建成。印尼舆论普遍担忧,耗资300亿美元的迁都项目仍缺乏外资投入,因此困难重重。
尽管新总统普拉博沃一再强调他是“佐科的忠实学生”、“迁往新首都是进入宪法的决定”,但舆论普遍认为,普拉博沃更关心他提出的针对儿童的免费午餐计划,会在“更多举债、更多支出”的预算方案中向免费午餐计划而非迁都计划倾斜。
10月20日的就职典礼似乎再次印证了对迁都计划的担忧,仪式举行地点仍是雅加达,而非佐科挂念的努山塔拉。
与此同时,印尼社交平台9月曝出“吉布兰诽谤普拉博沃”事件,疑似是吉布兰拥有的社交平台账户在2014年至2019年间多次侮辱和诽谤普拉博沃,《联合早报》引述印尼政治分析师报道称,事件可能会影响普拉博沃同吉布兰及佐科的关系,吉布兰也在事件发生后消失于公众视线几个星期,直到10月5日才与普拉博沃公开露面。
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客座高级研究员、佐科政府前任副幕僚长亚努阿尔·努格罗霍 (Yanuar Nugroho)分析说,佐科在卸任前尽其所能地建设和开发首都,以达到“无法逆转”的地步。“而且舆论上来说,不管是(哪位总统)继承努山塔拉项目,都不想被视为危害迁都计划的人。”他说。
廖建裕认为,普拉博沃大体上会继续支持迁都计划。近来,普拉博沃在公开场合多次强调,他支持迁都计划,也会延续佐科的政策。不过,澳大利亚洛伊国际政策研究所分析说,普拉博沃比佐科有着更多的经济冒险倾向和更大的国际外交野心,新政府的预算和行政设计会更多向征税、举债、社会福利方面倾斜。此外,在就任总统之前就已经大幅展开外事活动的普拉博沃,似乎已在外交领域超越了前任,未正式上任便投入了“不结盟国家领导人”的形象打造之路。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有什么结果,佐科选择和普拉博沃结盟,后者从中获得的利益其实更多。”肖夫万告诉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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